【廿四节气清明时节】

另一种对话

文/吕书微

记得有两位好友曾对我说过大致相同的话，意即当某一天父母离开了我们，骤然会觉得了无生趣。我听了，愕然，也不以为然。当然，听他们感叹时我还是个父母双全的孩子，尽管早是不惑之年，却一直充当着高堂的掌上明珠。

直到不久前，父亲溘然长逝。目断青山阻，悲伤憔悴中，方悟什么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壬寅除夕夜。已很少说话的父亲示意我替他给大家分发他提早整理好的压岁钱：孙子、孙媳、外孙，还有打工的两位嫂子和没有职业的姐姐都有份。我替回乡下爷爷家过年的儿子收下了父亲的最后一次压岁钱。这些年来在我们和父亲之间一直稀松平常的事情，开始有了不一样的意义。

随后，这个不一样的年夜，父亲只跟我们说了一句话：三天年过了，你们去上班，不拖累你们！

抗美援朝、甘青川边剿匪、平息叛乱，八年的戎马倥偬，造就了父亲独特的军人气质，历来说到做到，就连他的离世竟然也不例外。正月初四的凌晨，父亲走了！正月初六我们安葬了父亲，初七是国家法定春节收假的日子！这样看来，父亲大年夜唯一对我们说的这句话，我们再不可能忘记。

就这样，父亲的生命梦幻一般，从我们每个人眼前刹那间消失。我们守了六个昼夜的父亲，就这样安静地离开了……最后只在我们眼前呈一垄黄土。多少道理，我们当初理解的，不过是字面意思而已。就像“人生如梦”，只有经历了生离死别的人，大概才会懂得其中的况味吧！

父亲写字画画的小桌，父亲躺过的沙发，父亲病痛时挣扎的木床，父亲喝过的水杯，父亲戴过的眼镜……似乎到处都能看到父亲，却又到处找不见父亲。再也找不见了。

找不见父亲的多少个时辰里，只有随时随地掉落的悲伤。直到有一天，我学会对着父亲的遗像跟他说话。一次，暗自垂泪给父亲的灵位前点燃一炷香时，我抱怨他说：您这老人家，怎么老叫人这么伤心呢！一次，当母亲夸我做的清炖鸡好吃时，我甚至转身对着父亲的遗像哈哈自夸说：当然当然！我是老爷子的女儿呀！好久没有展过眉头的母亲听着也笑了，说：正是，你随你老爷子一样爱吹牛！

苏子瞻有悼念亡妻的诗云：“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爱妻的孤坟远在千里之外，没有地方跟她倾诉。子瞻无处话凄凉的无尽悲怀，我终于完全理解了。即使生死两隔，我们与逝去的亲人间，至少该有另一种对话的方式吧？哪怕是对着一副遗容，哪怕是对着一处孤坟。否则，我们的思念和悲伤，将何以到头？

前几天特意将父亲画的一幅牡丹和一只老虎带去装裱。装裱店老板是父母也已离世多年的大姐，看我一副颓然的样子，叹气说：父母没了，做女儿的，尤其是下雨天，更觉得没个去处……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杜牧的这句诗不知泪湿了多少人的心，只因绘出了人们悼念逝去亲人的悲愁的共情。即使断魂，终归也是个一往情深的寄托。一杯清茶，一杯淡酒，一份祭品，片片挂纸，叠叠冥币……像这清明时节的一份祭奠，对去了另一个世界的亲人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至少可以借此倾泻活着的人对逝去的亲人无时无刻的无尽牵念。

幸好有清明这个时节，让我们能够在亲人的坟头，将对他们的绵绵哀思，将那些想了好久的事攒了好久的话，尽情地默念或喃喃倾吐。若我们相信，离开的亲人，正在温暖的大地之下，静静地聆听，并随同我们蹙眉，微笑，甚至轻轻拂落我们面庞思念的泪珠……

清明，对于失去了亲人的人们，不单纯是一个节气，而是处在两个世界的亲人间，得以喁喁私语的相遇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