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50年,旧历腊月二十四,凌晨时分的杭州城一片漆黑,唯独西湖东岸不远处闪着点点灯光。灯光之中,人影幢幢。
那里是太学,南宋后期的太学。当时太学将近两千名学生,分处几十个斋,每个斋都相当于一个班级,而每个班级的学生都在祭祀灶神。对宋朝太学生来说,祭灶是过年以前最为隆重的一项集体活动。
祭灶是传统习俗,该习俗在现代中国仍有残留。北方民谣有云:“二十三,祭灶仙。”每年腊月二十三是祭祀灶王爷的日子。怎么祭呢?一般在厨房摆一供桌,供桌上摆些灶糖。灶糖又甜又粘,粘住灶王爷的嘴,让他上天述职的时候没办法打小报告。
宋朝祭灶有所不同,宋朝人要到腊月二十四或者二十五才会祭灶,在仪式上也比较丰富:除了摆灶糖,还要摆酒,还要撕下灶神的旧画像,贴上新画像,最后还要把旧画像烧掉,让喝过酒、吃过糖的灶神跟着那缕缕青烟直上云霄。
宋朝老百姓祭灶,有的在腊月二十四晚上进行,有的在腊月二十五早上进行。太学生祭灶却要赶一个大早,赶在腊月二十四凌晨。俗话说得好,无利不起早,太学生这么早就祭灶,说明祭灶能给他们带来好处。至少他们心目中,祭灶能带来好处。
宋朝老百姓祭灶,地点通常在厨房。太学也有厨房,甚至有好几个厨房。但是太学生人数太多,假如一千多人乌乌泱泱都去厨房,厨房再大也得被挤爆。所以他们只能分别在斋里祭灶,也就是在各自的班级里祭灶。
太学生祭灶会摆什么供品呢?有灶糖,有甜酒,另外还有三道果盘:大枣、荔枝、蓼花糖。
大枣随处都有,晒成干枣,长期保存。荔枝虽然不容易保鲜,但在宋朝已经有了成熟的蜜饯工艺,福建、广东和四川的商家将荔枝加工成荔枝干,全国各地都有销售。所以,祭灶的时令虽是冬天,太学生们仍然能买到大枣和荔枝。
蓼花糖是什么东西呢?这是宋元时期江南地带比较常见的一款糕点,做法如下:将糯米磨成粉,用热水烫软,加糖加油,揉成粉团,切成长条,用麦芽糖挂浆,撒上芝麻,粘上青红丝,最后过油一炸。捞出来,又酥又脆,一嘟噜一嘟噜的,就像蓼花的花穗,故此得名蓼花糖。
用灶糖祭灶,是为了粘住灶神的嘴。用甜酒祭灶,是为了把灶神灌晕。灶神晕晕乎乎飞上天,嘴巴又被粘住,想说坏话说不出来。即使挣扎着说出来,必定也是好话——毕竟他享用了人间的糖和酒,吃人嘴短嘛!
那三道果盘又有什么寓意呢?
其中寓意跟谐音有关。大枣、荔枝、蓼花糖——枣、荔、蓼;早、离、了。太学生通过祭灶,希望借助灶王爷的神力,早一天离开太学。
做太学生
太学生为什么急着离开太学?太学难道不好吗?当然不是。宋朝太学对太学生其实有各种优待。
北宋前期本来没有太学,只有国子学。国子学是国立最高学府,但只招收七品以上官员(含七品)的子孙。小官和平民的孩子想上学,要么去私学,要么去某些州府兴办的地方官学。这样办学,社会阶层会越来越固化,既不公平,也不利于朝廷选拔人才。所以到了宋仁宗在位时,范仲淹搞新政,借鉴汉朝就有的太学体制,在京城建了一所太学。这所太学主要招收八品以下官员的子弟,但也允许地方官学推荐上来的优秀平民子弟就读。
北宋首都在开封,范仲淹新政时期建造的太学自然也在开封。最初招生人数很少,全校只有两百名学生。到宋仁宗快要驾崩的时候,太学生增加到了六百名。
范仲淹新政以失败告终,太学却保留了下来。宋神宗在位时,王安石搞变法,把太学当成培育和选拔人才的基地,太学扩招到两千多人,学生待遇也有所提升。根据考试成绩,太学生分为内舍生和外舍生。内舍生成绩好,免收学费,每月还有三百文的“添厨钱”,也就是饮食补贴;外舍生成绩稍差,只免收学费,没有饮食补贴。
宋徽宗在位时,蔡京主政,太学扩招到三千多人,分一百个班级,这一百个班级又分为上舍、内舍、外舍三个等级。外舍生免学费,无补贴;内舍生免学费,有补贴;上舍生不仅有补贴,还能参加每年一次的“升贡”考试,一旦通过这个考试,马上就有官做。
离开太学
进入南宋,国土面积小了,太学规模也小了。南宋初年,宋高宗和文武百官被金兵追着东奔西逃,小朝廷在河南商丘、江苏扬州、江苏南京、浙江宁波、浙江温州等地不断迁徙,连个落脚点都没有,所以没建太学。后来宋金议和,宋高宗把杭州改为临安府,杭州成了实际上的首都,开始着手恢复太学。
衣冠南渡,人多地少,杭州土地尤其紧张,南宋的皇宫都非常逼仄,哪里有空闲土地建造太学呢?宋高宗有办法,他不是在1142年(旧历1141年底)杀了岳飞吗?岳飞在杭州西湖东岸有一处住宅,被宋高宗收归国有,在1143年改建成了太学。
1143年南宋太学刚一建成,就招收了七百名学生。后来宋高宗当太上皇,太学生又超过了千人。到了南宋后期,太学人数稳定在一千四百人左右。理论上说,太学是宋朝皇帝在科举考试之外,第二个选拔官员的基地,所以这千余名太学生都有机会做官。可是这么多学生,不可能每人都给一顶乌纱帽吧?所以必须从中选拔。怎么选拔呢?还是要考试。
在南宋后期,太学生每月一小考,每年一大考,每四个月还有一次期中考试。成绩优秀,能从外舍生升为内舍生;成绩拔尖,能从内舍生升为上舍生;成绩一般,只能老老实实当外舍生。外舍生是永远也没有机会做官的,内舍生和上舍生想做官,也要等待朝廷的选拔。有时选拔人数太少,而够资格参与选拔的人太多,只能抽签。宋高宗的养子宋孝宗在位时,一千多名太学生里被选拔做官的只有七个人,剩下千余名学生只能继续等待选拔。个别学生成绩差,运气更差,一直在太学里待到七十多岁。
僧多粥少,做官太难,等不及选拔的太学生干脆去参加科举考试,一旦考中进士,马上光宗耀祖。我们熟悉的豪放派词人辛弃疾,有一个铁哥们儿叫陈亮,他当年就是太学生,在太学长期苦读,人到中年还没官做,一气之下去考进士,竟然中了状元!遗憾的是,这哥们儿中状元不久就去世了,没有来得及当官。
说到这里,读者诸君肯定能猜到太学生祭灶为何要摆大枣、荔枝和蓼花糖那三道甜点了——枣、荔、蓼:早离了。太学生都在祈祷上天,渴望早点儿离开太学,因为离开太学就意味着做了官,没必要再留在太学熬日子。
事实上,宋朝太学生渴望当官的激情非常强烈,他们不仅在祭灶时祈祷,除夕祭神仍要祈祷。在年夜饭的餐桌上,太学生同样会摆出三道果盘:大枣、荔枝、蓼花糖。不是爱吃,只为讨个吉利。
太学过年
现在有两个问题需要解决。第一,除夕就是春节前夕,太学生怎么不回家过年?为何要在太学里祭神和祈祷?难道他们就不放寒假吗?第二,太学生都是文化人,文化人怎能如此迷信?怎么非要向上天祈祷呢?
先说第一个问题。宋朝太学是有年假的,但却没有寒假。每年春节、寒食和冬至,太学生各有三天假期。古代交通落后,从杭州到成都要走半年(当年陆游从浙江到四川上任,路上花了六个多月),别说没有寒假,就算连放两个月假期,远路的学生也来不及回家过年。所以呢,他们只能留在学校过年。
再说第二个问题。宋朝太学生都是孔子门徒,孔子“不语怪力乱神”,不代表不相信怪力乱神。我们熟知的宋朝文化人,例如苏轼、朱熹、司马光、王安石、黄庭坚、秦少游,对神神鬼鬼都有点儿迷信。苏轼当地方官,一遇到大旱就焚香求雨。王安石晚年退休,还把住宅捐出去当做寺庙。秦少游带着老母亲坐船经过洞庭湖,不能顺风挂帆,竟然在船头杀牲祭神,还写下一篇《祭洞庭湖神》的文章。连这些大腕都如此迷信,太学生祭神时摆三道果盘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咱也不必苛求古人,就说科技如此发达的今天,只因为“卧佛”与“offer”谐音,某些青年学子就去卧佛寺烧香,祈祷早日拿到国外名校的offer,不也是尽人皆知的老新闻嘛?
苏东坡推荐秦少游做太学博士
文章最后,让我们八卦一下那些与太学有关的宋朝名人。
最有名的可能要数李清照,她十八岁嫁给赵明诚,当时赵明诚二十岁,正在北宋太学读书。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不是太学生,但却在太学当过老师——李清照八岁时,李格非担任太学博士,相当于现在的副教授。
李清照是婉约派词人,另一个婉约派词人叫秦少游,苏东坡的门生,也在太学当过老师。1090年,通过苏东坡推荐,秦少游当上了太学博士。不过这次推荐遭到了苏东坡政敌的抨击:“秦观素号薄徒,恶性非一,岂可以为人师?”秦少游这种道德败坏的人,怎么有资格去大学当老师呢?
其实苏东坡的门生不止一个在太学当老师。有一个叫晁补之的学生,在太学当太学正;另一个叫张耒的学生,在太学做太学录。太学正和太学录都是主抓校风校纪的行政人员,宋仁宗时期可由学生兼任,后来由专职官员担任。
苏东坡没在太学当过官,也没有当过太学生,但他却和弟弟苏辙一起在太学门口租过房。1061年,苏氏兄弟在京城参加一年一度的制科考试(相当于高级公务员选拔考试),为了能在一个好的学习环境里专心备考,在太学正门东南侧租了一所民房。
我们都读过田园派诗人范成大的名作:“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其实范成大是南宋政治家,官居副宰相,他曾经对南宋太学进行改革,增加太学生当官的选拔名额。范成大有一个堂兄范成象,则在太学里担任太学录。
南宋最著名的豪放派词人是辛弃疾,他娶妻范氏,而范氏的父亲——也就是辛弃疾的岳父——名叫范邦彦,曾经是北宋末年的一名太学生。范邦彦在北宋没有当上官,北宋灭亡以后,此人官瘾未减,参加了金国的科举考试,做了金国的官。当然,后来他又投奔了南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