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我国著名作家汪曾祺先生百年诞辰。7月8日,《光明日报》刊发了《“出版热”“阅读热”,何以大家都爱汪曾祺》一文,简要介绍了《汪曾祺全集》《汪曾祺别集》的出版初衷、编辑过程,探讨了汪曾祺作品畅销的原因,分析了人们怀念汪曾祺的理由。“写作颇勤快,人间送小温”,正如诗中所写的一样,汪曾祺用温暖的文字,抒写着人间的真善美,构筑了一个隽永的文学世界。
近期,笔者重读了汪曾祺创作于90年代的短篇小说,深感作品的独特性。在短篇小说创作史上,不乏圣手。笔者喜欢的,就有契诃夫、海明威、卡佛、塞林格、林斤澜、汪曾祺等中外名家。汪曾祺一生,在短篇小说创作方面成就颇丰。他的作品,别有自然的味道。
所谓自然,就是不做作。在汪曾祺的小说中,自然是指人物的状态本真,人物的走向顺势,是什么样就什么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而没有人为的雕琢和干涉。作者贴着人物写,人物平淡地活着,结局或喜或悲、或圆或缺,自然天成。文学的力量,恰恰就在这自然天成中。
例如,创作于1991年的《小芳》。如果讨论这部作品,除了小芳的好,别的似乎没什么可说的,可小芳经得起琢磨,越琢磨越亲切、越温暖。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讲的是家里保姆的事。这种视角,天然具有亲切感和代入感。在娓娓道来的过程中,小芳身上的“硬”和“柔”这两个特质逐渐凸显出来。她的“硬”,在于不屈服于前夫;她的“柔”,在于对卉卉的亲、对小胡的爱。
小说写她和卉卉的亲,用了许多细节。其中两个细节,让人过目不忘。一是卉卉被小姐妹咬了,小芳冲着卉卉的母亲大发脾气:“就是你!你干吗不好好看着她!”要知道,小芳是保姆,卉卉的母亲才是主人。二是两岁的卉卉无理取闹,支使小芳干各种活,甚至还逼着小芳待在厨房里,小芳只能委屈地在厨房里站着。这两个细节,可谓非常自然,自然而具有永恒性。小说人物,就活在这自然而永恒的细节中。
小芳的亲切和温暖,来源于自然朴实的状态,更来源于作者讲述小芳时的真诚姿态。他尊重小芳的自然面貌,不拔高,不虚饰,原原本本地写。乍一读,感觉这样的小说照实来写,没有多少技术含量,谁都能写。其实,这是一种错觉。《小芳》的“实录”,隐含着汪曾祺的深厚功力。这种精心构思又了无痕迹的实录感,体现出一种非凡的经营能力。
汪曾祺后期小说的自然味道,如水。水无味,细品又回味无穷。而且,小说中人物的变化和故事的走向,如水流动,顺势而成。人物在小说中从开始到结尾,性格如何展开、命运如何发展,故事最后为什么会是这样,犹如水之势,自然而然,并非人为。这其实涉及小说结构问题。读《鲍团长》时,结局出乎预期,细品有味。小说的意图,不在这个儒雅而又军人做派十足的鲍团长要弄出什么响动,而在他遇到三件难事后的觉悟。他辞去团长职务,从虚浮中落到地上,无奈中又有踏实。对鲍团长境况的叙事,有着共情效果。小说的味道,其实是生命的味道。
汪曾祺之所以能把人物的自然状态写出来,取决于他敬畏生命的自然状态。在小说中,汪曾祺对笔下的人物怀着温情和敬畏。他说,我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我的人道主义不带任何理论色彩,很朴素,就是对人的关心,对人的尊重和欣赏”。写于1992年的《护秋》,笔者读过许多遍。这篇不足三页的小小说,却有无限的张力。那张力,源自护秋人朱兴福原始活力的复兴。在小说中,笔者既看到了朱兴福生的复活,更感受到作者对生命的温情,对生命活力的敬畏。
短篇小说,天生和小人物结缘。奥康纳说:“短篇小说讲的是小人物。”特雷弗说也说:“英雄人物着实不属于短篇小说。”汪曾祺堪称写短篇小说的高手,他的小说也证实了短篇小说和小人物的缘分。入他眼的,不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而是平常人,是小人物,是给主角“挎刀”的演员,是进城谋生的保姆,是看守大秋作物的护秋人,还有和尚、尼姑,七十二行无所不有。用评论家的话说,在他的小说中,“只看到无数小人物和汪曾祺一起呼吸,一起说话,一起或悲或喜”。
汪曾祺如此倾心小人物,不只是因为短篇小说特性的规约,更主要的是文学经历让他在表达生命时有谨慎的选择。生命没有博大和卑微之分,卑微生命的内在世界依然是博大和无限的。现实中的生命,大多平常又平淡,甚至平庸。汪曾祺尊重和善待他们,在他们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梦想,那就是和谐。他在书写时,“把人性改成和谐”。汪曾祺对生命的温情和敬畏,就在这一“改”中体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