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中有三个世界:第一个是情欲声色的世界,第二个是仕途经济的世界,第三个是万境归空的世界。贾宝玉这块“玉面石底”的石头,在三个世界中游历穿梭,其实是完成“迷失——觉悟”的过程。作为哲学学者,王博眼中的“红楼”有哲学的色彩。《红楼梦》在真假有无的追问中,把幻灭感渲染到极致,但在虚无的废墟和荒漠之上,美好的东西获得了一个更坚固的根基。
在《悲剧心理学》的开头,朱光潜提到了这样的一番对话:伟大的波斯王泽克西斯在看到自己统率的浩浩荡荡的大军向希腊进攻时,曾潸然泪下,向自己的叔父说:“当我想到人生的短暂,想到再过一百年后,这支浩荡的大军中没有一个人还能活在世间,便感到一阵突然的悲哀。”
他的叔父回答:“然而人生中还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人生固然短暂,但无论在这大军之中或在别的地方,都找不出一个人真正幸福得从来不会感到,而且是不止一次地感到,活着还不如死去。灾难会降临到我们头上,疾病会时时困扰我们,使短暂的生命似乎也漫长难捱了。“
这段让人心灰意冷的对话揭示了人类面临的两个普遍性的问题:人生短暂和生活的没有意义。就前一个问题而言,庄子“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表达了和波斯王同样的感慨。
《红楼梦》二十八回中,贾宝玉听了《葬花吟》,不觉恸倒在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哉?且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因此一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正是:花影不离人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读来似乎更加刻骨铭心。
但如果这短暂的人生充满意义,总算是一个有益的弥补,让人们觉得值得度过。因此,波斯王叔父所表达的人生的缺乏意义,让生命的悲剧性更加彻底。鲁迅先生曾经说,“悲剧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有意义的人生一定建立在对某些价值的相信之上,正因为如此,价值的毁灭才构成真正的悲剧。
以曹雪芹笔下的金陵十二钗为例,李纨相信理,秦可卿沉醉于情,王熙凤痴迷于权力和财富,薛宝钗关心的是仕途经济,史湘云想把握当下的美好,妙玉则是身在曹营心在汉,林黛玉执着于纯粹的情感。她们认同不同的价值,选择不同的生活,但所有的这些价值最后都无一例外落空。《红楼梦》描述的毁灭,针对的不是某一种价值或人生,而是几乎所有的价值和人生。不是某一个人的毁灭,而是大观园的灰飞烟灭。当然,毁灭之后,作者仍然提供了一个出口,这个出口就是空门。在某种意义上,这个被视为觉悟的出口不过是另一种毁灭。《红楼梦》被视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悲剧作品,原因正在于这种彻底的毁灭。
构成悲剧的诸要素中,不幸和死亡一定是不可或缺的。在欧洲,最早的古希腊悲剧表现了命运的不可抗拒,无论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弑父娶母的俄狄浦斯,还是杀死一双儿女的美狄亚,基于神的意志和人的性格,无奈或者悲惨的结局都无法避免。同时,其中蕴含的人对于自由、正义和伦理的追求,与命运的冲突和抗争,让悲剧充满了崇高的意味。而在莎士比亚的悲剧中,人间世里内在于人性和社会的矛盾,无一例外把罗密欧和朱丽叶、奥赛罗、安东尼和克里奥佩特拉等主人公带入死亡。
比较起来,《红楼梦》似乎更接近于莎士比亚作品。虽然有一个神话的背景,但整部小说描述的不过是处在欲望、情感、秩序、伦理、宗教之间的心灵冲突和生命挣扎,不幸和死亡贯穿其中。十二钗中,元春、迎春、秦可卿、王熙凤、林黛玉的生命各个不同,却都无法躲过香消玉殒的结局。而在十二钗之外,作者不断地安排着冯渊、贾瑞、林如海、宝珠、秦钟、秦业、金钏儿、尤三姐、尤二姐、晴雯等的死亡,让那些刻意营造的成功或者欢乐显得非常苍白和脆弱。每个人的悲剧被安放得自然而然又合情合理,更突出了生命和世界之间无法克服的矛盾。
死亡当然是大不幸,却也是死者个人痛苦的结束;但对于生者,痛苦和不幸仍然延续着。我们可以感受到贾珠留给李纨的寂寞、父母双亡后林黛玉的孤苦无依、贾政和王夫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尤三姐自刎后柳湘莲的愧疚、晴雯和黛玉死后贾宝玉的失魂落魄。死亡固然是悲剧,活着也是。活着的人等待着必然的死亡,也必须面对变化无常的世界。转瞬之间,春意盎然的大观园便因抄检而陷入肃杀的状态,美好的欢聚也就变成了凄凉的离散。
在《红楼梦》的后半段,饱经风霜的贾母仍然在强颜欢笑地组织着节日宴饮,试图营造热闹的气氛,但场面的冷清和无趣以反讽的方式强化了“树倒猢狲散”的结局。精明能干的探春尽着人事,也只能眼睁睁看见天命的来临。看起来坚固的权力和财富世界,其实建立在自己无法左右的根基之上。贾府不可避免的衰败,让每个有心的人都不安地面对着不确定的未来。
哲学家牟宗三曾经从两个方面来理解《红楼梦》的悲剧,一是人生见地之不同,二是兴亡盛衰之无常。但真正说来,人生见地之不同只是导致某些不幸发生的具体原因,贾政、王夫人、元春、王熙凤等的人生见地和林黛玉、贾宝玉不同,直接导致宝黛之间的爱情无法得到亲人们的祝福。贾府主人们优先考虑的是家族权力和财富的延续,而不是两个年轻人的感受,这并非完全不可理解之事。比起爱情,仕途经济是这个世界里更重要的事情。
坚固的权力和财富等足以压倒一切柔软的东西,让有情之天下无法充分地实现出来。但根本说来,这种悲剧的核心是通过无常的变化呈现一切美好事物的稍纵即逝,以揭示生命、世界和价值的虚无本性。在《红楼梦》之前,《三国演义》《水浒传》和《金瓶梅》已经弥漫着虚无的气氛,帝王将相的事业、英雄豪杰的理想、商贾官僚的贪欲,一切的是非成败或者酒色财气最后都归于幻灭空寂。而《西游记》更通过取经的主线、“孙悟空”等之名,直接地点明这一点。
《红楼梦》则在真假有无的追问中把这种幻灭感渲染到极致。对“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越是执着,“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带来的心灵冲击就越强烈。“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由入世而离尘,是主人公贾宝玉的生命轨迹,也是无常和虚无的展开之所。
刻骨铭心的木石前盟、波澜壮阔的情感冲突、悲欢离合的往复循环、生离死别的亲历旁观,宝玉一直感受着这个爱他、也被他所爱的世界,不断感受着爱在这个复杂世界的纠结和无奈。这个世界像一个巨大的网络,处在中心的宝玉被来自各个方向的力量撕扯着。他无法阻止任何不幸事情的发生,更谈不上对这个世界进行任何有意义的改变。宝玉没有力量去帮助任何一个人,也无法帮助自己。被无力感笼罩着的宝玉,对这个世界从热爱和执着变为失望和绝望。而在这种绝望中,宝玉发现了另外一个自己,觉悟到世界虚无本性的自己,这个自己充满了力量。这种力量呈现出来,不是如姽婳将军林四娘那样和这个世界的直接抗争,而是告别:觉悟到虚无的宝玉和贾府的告别,和自己“宝玉”身份的告别。告别也是一种抗争,是选择另外一种人生,这也是宝玉唯一能够自主选择的人生。在经历了世间的种种纷扰之后,炽热而跃动的心渐渐冷寂,宝玉只想在大荒山青埂峰无稽崖下做一块无用的石头。
但是仍然可以下一个转语:人的伟大在于可以通过思想创造一个世界,属于每一个人的世界。在虚无的废墟和荒漠之上,美好的东西获得了一个更坚固的根基。这个坚固根基的核心是矛盾和紧张,在入世和离尘之间、在相信和怀疑之间、在真假有无之间。《红楼梦》帮我们清理了地基,矗立起什么,取决于我们自己。
我一直相信,任何一种思考都通向一个更好的世界,其中有美好的爱情、亲情、友情,有更适合保证这些美好事物存在的环境。作为一个永远无法完成的精神性的存在,人们深知这个世界永远无法完美,悲剧、残缺和遗憾无处不在,但对于它们的理解和接受就足以让我们更加强大,也更有力量去追求那些值得追求的东西。(王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