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故乡的认知,是在不断的创作中完成的。
有位作家曾说,“文学写作,就是一场从家乡出发,最终抵达故乡的漫长旅程”。他认为“家乡是地理的,故乡是精神。我们都有一个大地上的家乡和身体心灵里的故乡”。对此我深以为然。创作中的故乡意识,简言之就是从地理坐标到精神维度的飞跃。地理意义的家乡有些远了,而精神上的故乡从未远离,一直存续在作品当中,随同创作一并生长。
对“故乡”的回望触发写作冲动
我的第一部网络小说是对故乡记忆的首次梳理。夜深人静一个人码字,眼前随着小说情节的推进频频展现出故乡的实景和地标,这份执着始自童年生活的投射。小说里的人物是多人形象的集合,最为贴近祖父。他的一抿嘴、一展眉和那些有趣又有意味的故事,常年悬浮在我的脑海,继而被写进小说。有读者说喜欢其中桃花盛景的描写,其实故乡的桃花开得比笔下更美,桃林装满了当年稚嫩的遐想……描绘乡村景色时,是在写故乡;塑造人物形象时,也是写故乡;着墨人情冷暖时,还是写故乡;瞩目世事变迁时,仍是写故乡……故乡在创作中被一遍遍回顾和温习,童年在作品中安放。但凡此种种,仅仅只是故乡形态的初出发。
类型化小说发展到一定阶段,同质化创作难以避免,网络文学尤甚。想要突破就意味着要走出去,迈出童年的门槛进入少年的空间——讲述女将军戎马征程的《苍灵渡》连载时,读者留言问作者是不是在军营生活过?虽然我只在营区住过一年多,可那嘹亮的军号声在耳边经年不绝,眼前时常浮现出战士们出操时整齐划一的雄壮。谁能想到,多年前在营房漫不经心的几瞥,会变成日后一个写作冲动和一幕小说场景,甚至演变成一本小说。尽管小说被移植到古代,但想象中的峥嵘依旧再现了隐约的过往。这是基于故乡的想象,也寄托了少年未尽的梦想。创作从这里又出发,奔向未知。
从前故乡都是被无意识地代入,《咸雪》则是刻意——始自发愿。当年收到鲁迅文学院的入学通知,要离岗四个月,除了辞职别无他法,谁知竟然意外得到集团的特批。那一刻喜极而泣,在心中发愿,将来要为盐业写一本小说,用作品的形式呈现所有的感激。我为创作收集了大量资料,在同步阅读和消化当中重新认识所处的行业——它的历史竟然如此厚重,而我身在其中浑然不觉。十五年光阴,足以让这个行业成为我的继生故乡。故乡此时已经不是童年的代名词,也不是少年的成长梦,而是青春的成人礼。
我把这段清代两淮盐商的百年家族史,当作自己的《红楼梦》来写。小说承载着为盐人立传、为盐商正名的愿望,也饱含着对“盐业故土”的深情。这部小说让我完成了对盐业、写作、文学的一次溯源,也实现了对古典文学、传统文学、所在行业的一次致敬。故乡意识在创作中再出发。
天下尘埃出生于“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的湖南。她表示,故乡在她的创作中被一遍遍回顾和温习,童年在作品中安放。图为湖南乡村景观。曾祥辉摄/光明图片
故乡不受限于“故”,也包含此时
其时的写作看似得到提升,实则陷入瓶颈,在想象的虚无世界里故乡被写滥、自己被掏空。是继续在自我满足的漫游中持续套路创作,还是迎接挑战回归到当下生活本身进行挖掘?我决定暂时放下写作,到生活中去寻找答案和创意。
某次参加志愿者活动,有位家长得知我是作家,便拉着不松手,希望我写写自闭症的故事,让更多的人了解,帮助这些特殊的孩子融入社会。那一刻我意识到,文字是有力量的,应该把这些力量发挥出来,而不是浪费在勾勒虚幻或追求虚空上——真正的人性应该在现实的沃土中被开掘,在即时发生的社会现场中被探讨,这样才具备当下意义和现时价值。现实题材小说《星星亮晶晶》将自闭症孩子和他们家庭真实的生活状态展现给读者,用创作回应故乡赋予写作者的初心:唯善良与责任不可卸载。
这是一次关于当下的写作,让我感到自己对现时社会还了解得远远不够,同时也对“故乡”有了更深的认知。经年的网文创作,形成了属于个人完整的故乡谱系:从代表着童年的原生故乡写到涵盖着少年时代的次生故乡,再到青年时期的继生故乡,而后是派生的职场故乡,直至当下的故乡,一边创作一边体悟故乡的内涵及至无限扩大的外延,同时也在不断地回忆、重读、思考和发现故乡。
故乡不受限于“故”,也包含了现在、此时,不局限于乡土、乡村,也涵盖了城市。故乡不一定是实地,既可以是地理意义上的某处坐标,也可能是意念中的景象或心灵上的情结,抑或是精神上的归属。故乡无定处,既是对“吾心安处是故乡”的解读,也是对“当下即故乡”的重新定义。
“故乡”是文学创作的永恒支点
从故乡出发,反观故乡,又回归故乡,这是每个创作者的必经之路。而此时我正行进在路上。同行的还有诸多网络小伙伴,他们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出发及回归。
从狭义上说,每个人都有故乡,正如每个人都有童年,每个作家创作的“原乡”都是故乡,网络作者如是。幼时的记忆成为故乡的记忆,形成作家的精神模型,不但造就了他们的性情、气质,也影响着其写作风格。网络作者的地域性、民间性也一样浸透在字里行间,还有他读过的书、受到的思想熏陶,包括诸多生活细节等都会体现在文本中。
从广义上说,无论是网络作者还是传统作家,两者的文学故乡都是同一个。以学术论,网络文学去除表象,实则更近乎唐宋传奇、魏晋的志怪小说,以及张恨水、金庸们写作流派的延续。因而说,自出处言,传统文学不但是网络作者的启蒙,更是其成长过程中须臾不可离的滋养。网络作者将从传统文学中获取的阅读体验和从事实故乡中获得的个人经验有机结合起来,这样的创作无论怎样解析,都必然映照着“故乡”的影子。不论对“故乡”如何重新定义,都不会妨碍到它在文学创作中作为永恒支点的存在与定位,传统文学如是,网络文学亦然。
当我们谈论“网络文学”时,其实是在探讨一种新的文学样式,研究文学新的发展走向,或可以说是探寻一种新的写作、阅读、传播、娱乐乃至于生活方式,甚至是探究一个时代的新气象。这诸多的“新”有无可能变成文学创作者的“新故乡”呢?尚无定论。当前能够确定的是文学已经开始对故乡集体回溯,今后几年乡村题材将成为文学创作的主战场。中国文学迎来理性回归,从古典中来、到传统中去,从大众中来、到人民中去,从乡土中来、到乡村中去。此时的乡村已经不再是彼时的乡村,新时代的中国乡村是文学新故乡之所在。
作为网络作者,我们既不会缺席于时代,也不会缺席于文学,更不会缺席于故乡——这是创作的初心、责任与使命。